得益于5860亿美元的政府刺激计划和国有银行大增贷款的支持，中国可能是第一个走出全球性衰退的主要经济体。不过，中国经济增长的构成依然不平衡。政府支出以及国有企业投资的剧烈增加缓解了出口疲软的影响。但是，这些所获并未得到个人消费方面可比增量的支撑。中国家庭消费占GDP的百分比只约等于美国家庭消费占GDP水平的一半，也远低于欧洲和日本的水平。尽管汽车和家用电器的销售量上升，但与10年前相比，今天中国家庭消费占GDP的百分比的水平实际上是下降的趋势。

　　与外国消费者相比，中国消费者为什么消费少？怎么才能改变这种局面？刺激个人消费是否符合中国的国家利益？中国内需的增长会对全球增长有何贡献？麦肯锡资深董事华强森为此于2009年6月在上海采访了麦肯锡中国企业经济学家理事会的几位成员1。下面是编辑后的专访视频和笔录。

　　中国几位著名经济学家切磋如何刺激这个全球成长最快经济体的内需。

　　华强森：个人消费仅占中国GDP的大约36％，这一比例只有美国的一半左右，几乎是欧洲的2/3。这个消费比例是不是太低？为什么会这么低？

　　王小鲁：在我看来，可能有这样几个原因。一是中国还没有一个完善的社会保障体系。截至2007年，社会保障体系仅仅覆盖了1/3的城市人口，而对于农村居民来说，他们大部分都没有社保。此外，过去几年来，教育、医疗和住房的成本上涨速度相当快——大大超过了GDP和人们收入的增长速度。

　　华强森：对中国来说，适当的、或者说，正常的消费应该是在何种水平？

　　曹远征：根据中国历史上的水平，消费在GDP中所占的比例超过50％。所以，如果我们把这一比例作为一个标准的话，我们就能看出，其中存在着15％或更大的差距。因此，我们必须制定某些政策，来努力缩小这种差距。

　　华强森：需要制定什么样的政策？如果你处在中国政府的位置上，你会采取哪些措施来缩小这种差距？

　　李晓西：收入分配对消费有很大的影响。政府需要做出某些调整，考虑收入再分配的格局——多少分配给老百姓，多少分配给各级政府，多少分配给企业。这是一种宏观经济调整，可以通过新的财政政策（包括改变税收政策）来实现。

　　白重恩：我认为，增加家庭收入的比例非常重要。如果家庭没有收入，不管你怎么刺激，也谈不上消费。

　　华强森：社会保障网与消费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

　　白重恩：我认为，这种关系实际上并不像许多人想象的那样简单。未必是一旦我们增加了社会保障开支，个人消费就肯定会随之增加。我认为，问题的答案要取决于社保资金如何筹集。

　　我们对农村医疗保健问题进行了一项研究。由于农村的医疗保险是由政府补贴的，因此，它不会挤占消费资金。农村居民不需要花很多钱去购买医疗保险。在这种情况下，在推出农村医疗保险后，实际消费确有增加。

　　不过，我对城市社保的状况不太确定，因为城市社保资金主要是通过工资税来筹集的，并且税率太高。我们有五种不同类别的保险，如果把这五种保险加在一起，工资税在劳动收入中所占的比例就达到大约40％，而这一比例确实太高了。这类税赋会挤占个人消费资金。我主张，政府应该要求国有企业——尤其是那些具有垄断权力的国有企业——向政府支付红利。政府可以将这些收益用来资助社保资金。

　　华强森：有哪些短期政策——即在今后六个月中可以做的事——能够有助于增加消费？

　　李晓西：在短期政策方面，我们已经采取了许多措施。例如，在农村地区，商家由政府补贴，向农民优惠销售家电和其他耐用消费品。我们希望，通过采取这种“家电下乡”措施，农民将更能买得起。另一项短期措施是出台新的消费信贷政策，放宽信贷条件，鼓励消费。

　　曹远征：中国是一个发展中国家，大部分人口都居住在农村。因此，如何提高农村地区的经济发展水平非常重要。无论是长期政策，还是短期政策，都必须重点关注这一方面。

　　王小鲁：在我看来，一个更基本的问题是收入差距的不断扩大。我们知道，与低收入群体相比，高收入群体的储蓄率更高的多。

　　白重恩：我想补充两点。从长期来看，城市化和工业化是真正重要的政策。为了实现城市化和工业化，我们需要创造更多的非农业工作岗位，而在这一点上，我们的工作做得还不够多、不够好。工业部门的就业增长率远远落后于GDP的增长率。当工资税占到劳动收入40％时，肯定会抑制就业的增加。

　　李晓西：这次全球金融危机已经使我们东南沿海地区的许多工厂关闭和破产，使失业状况进一步恶化。许多过去在长三角和珠三角地区打工的外来工不得不返回中西部地区的老家。帮助他们找到新的工作对于提高国内消费至关重要。

　　王小鲁：目前，大约有1.4亿来自农村的外来工到城市打工。但是，他们只是暂时居留在城市的临时工。他们找不到合适的住房来安置自己的家人，因而无法在城市定居下来。此外，目前的教育体制对他们的子女在城市接受教育也造成了一些麻烦，因为与有本地户口的城市居民相比，他们还必须为子女上学支付一些额外的费用。因此，为了加快城市化进程，还需要进行一些政策调整，为外来工提供更好的生活环境。

　　华强森：我们刚才谈了很多，如增加对工人的支出、降低工资税等措施。中国政府能够承担得了提高消费水平的负担吗？

　　白重恩：你提出了一个非常好的问题：钱从哪里来？一个来源是国有企业——尤其是那些具有垄断权力的国有企业——的利润。当我们谈到储蓄问题时，实际上，储蓄增加的最大份额是在企业。而且，这些储蓄是不受控制的，它们被投资于一些效率很低的项目。如果政府要求这些企业上缴更多的红利，实际上可以起到“一石二鸟”的作用。一方面，政府可以用这些钱来支持社保体系，并因此而有了降低工资税的空间。另一方面，把这些钱从国有企业那里剥离出来，就可以削弱它们的投资能力。

　　注释：

　　1麦肯锡中国企业经济学家理事会是一个旨在加深对中国经济的了解、促进中国经济对话的由著名经济学家组成的组织。参加本次圆桌讨论的经济学家有：中国经济改革研究基金会国民经济研究所副所长王小鲁；中银国际控股有限公司首席经济学家曹远征；清华大学经济系主任白重恩教授；北京师范大学经济与资源管理研究院院长李晓西教授。

　　华强森：中国在此时努力增加消费是一个合适的时机吗？

　　曹远征：我们不得不这样做。因为没有其他出路。我们必须促进内需。我想，现在每个人都明白这一点。

　　白重恩：对，我完全同意曹博士的观点，那是唯一的出路。出口净值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快速增长，投资也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快速增长。这样，唯一剩下的出路就是消费。

　　李晓西：在促进国内消费的必要性上，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但是，我们实现这一目标的途径却是艰难曲折的。为了应对金融危机，我们首先必须增加投资。据测算，投资的30％大概最终会转化为消费。但在促进消费与增加投资之间，政府对于通过增加投资来刺激经济更在行。因此，这是一个艰难曲折的过程，而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王小鲁：我认为，从短期来说，投资项目是必要的，因为增加消费可能需要花很长时间。但我认为，我们需要更多考虑如何保持消费与投资的平衡。

　　白重恩：通常有一种说法，就是一旦人均收入突破3,000美元，消费将会迅速攀升。中国的人均收入很快将会跨越这一门槛。不过，这一传统智慧可能并不能赋予我们太多乐观的理由。因为，一般来说，消费增长主要来自住房和汽车。而在这两个领域，我们都不能追随西方模式，尤其不能追捧美国模式。近来，出乎每个人的意料，汽车销售量在以很快的速度持续增加。但我并不认为那是一个非常好的兆头。最终，我们不可能长期依赖汽车工业——尤其是采用现有技术的汽车工业——的这种快速扩张。我们根本没有这么多石油资源，能让每一个中国家庭都拥有一辆汽油驱动的私家车。

　　华强森：中国决定要增加消费，这对于世界其他国家意味着什么？中国会对全球经济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白重恩：我认为，世界面临着一个巨大的挑战。全世界都期望中国消费者增加消费，填补美国和欧洲消费者留下的空缺。不过，这种期望并不十分现实。此外，中国式的消费必须与美国和欧洲式的消费有所不同。中国消费者模仿美国消费者的日子将会结束，因为这种消费方式完全不具有可持续性。每个中国家庭都拥有一辆或两辆汽车是不可能的，那样，将会给全世界造成大麻烦。我们必须找到有益于中国消费者、有益于全世界消费者的新的消费方式。这是一种挑战，不仅是对中国企业的挑战，也是对全世界所有企业的挑战。

　　李晓西：中国的消费应该逐步递增，而不是暴增。在全球经济相互依存度如此之高的时候，中国消费出现了剧烈的跳跃式增长，那未必是一件好事。有人提出，中国不要出口了，都自己消费得了。

　　如果中国不出口那么多，她就没有那么多现金来买美国国债了。有些人似乎设想，既要中国内需更多，同时又要中国还能继续买美国国债。但是，鱼与熊掌，难以兼得。在相互依存的全球经济中，我们应该保持头脑清醒。

　　华强森：那么，更多的中国消费是不是就意味着中国进口的增加？

　　白重恩：我认为，很难确定什么水平是中国消费的合适水平，谁也无法知道这个比例。不同的国家有不同的文化，而且各国的人口状况也不尽相同。中国的人口正在快速老龄化。因此，储蓄对于我们来说，是必不可少的。我的看法是，只要我们能够消除某些抑制消费的结构性缺陷或体制性问题，我们的消费难题就会迎刃而解。我们不应该超出自身的能力去一味增加消费。

　　王小鲁：我同意这种观点。我认为，刺激国内消费并不意味着号召中国家庭都来花钱消费，而应该是指纠正导致经济失衡的机制，例如,前面提到的税收体制、社保体制、教育、医疗、住房等方面的问题。如果解决了这些问题，自然就会增加中国家庭的消费。我认为，在今后的10年或20年中，城市化在中国的经济发展中仍将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在过去的一段时期，我们的城市化率基本上是以每年一个百分点的速度在提高。目前，中国的城市化率仅为45％，仍然有很大的提高空间。中国可以实现70％的人都生活在城市地区的目标。我们仍然任重道远。

　　华强森：那些把中国消费者作为营销目标群体的企业应该做些什么？目前是投资的好时机吗？或者它们应该再等等看？

　　李晓西：如果我是企业咨询顾问，我就会提倡“绿色消费”。我不知道在英语里是否有这个词。但我相信，这个词在今后将会变得至关重要。绿色消费，保护环境，这是中美两国可以大力合作的领域之一，这一领域在全球协作上也有巨大空间。

　　白重恩：陈旧的消费模式已无法再继续持续下去。因此，主要的理念是，考虑到资源的制约和环境的制约，如何为来自中国、印度和其他国家的所有消费者创造消费。这是对世界的最大挑战。

　　华强森：谢谢各位。

　　本文译自： “China's consumption challenge”